第126章(2 / 2)
他扯着用来遮盖窗口的麻布,堵住风口,试图让自己更暖和一些。
可是这并没有什么用,冷风还是呼呼的从布的缝隙里倒灌。
这次的梦并不危险,也不能从内容上定义为噩梦。
但是,少年的身体和思维,似乎自发的认定这并不是什么好的梦境,连醒来的方式都显得不够友好。
又是一阵凉风吹过,立夏叹了口气,干脆不再去管窗子和那块完全没用的布。
石床硬邦邦的,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缝都在疼,勉强着坐起来,开始活动四肢和脖颈。
吱呀一声,锈迹斑斑的破门从外侧推开,白发的青年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他看向坐在石床边沿处,面色苍白的少年,眼中积淀着深远的静。手中端着的盆,冒着熏腾的热气。
你醒了。青年声音温缓从容。
少年抬头向他看去,点头回以致意,面色微缓,迦尔纳。
嗯。白发青年的神色很静,话也很少,连带着声音都显得格外简练。
可他眼底,堆蓄着宁和的温柔,针对于眼前的少年。
他搁下铜盆,拿亚麻布沾了热水,盖在立夏的脸上轻轻擦拭。
好暖和。立夏碎碎的笑声,在麻布下低低的传来,谢谢你,迦尔纳。
无法看清的光线驳杂里,太阳之子流露出浅淡的笑意,静远温和。
夜色如日光般温柔。
我并没有资格接受您的感激。可惜,迦尔纳一开口就打碎了这静好的气氛,他避开了少年净澈是目光,身为苏多之子,本没有资格触碰身为婆罗门的您,是您的仁慈允许了我的僭越,我身负贪婪之罪。
婆罗门、苏多。
少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露出了一种现在的迦尔纳所不能理解的,悲伤又复杂的神情。
而他感受着眼前这位婆罗门之子的悲伤,却感到未曾有过的温暖。
我身负贪婪之罪。太阳神之子垂下眼睫,素白如雪。
我,并非婆罗门后裔。立夏将目光转向窗外那株燃烧的火树,说出口了不知道第几次的解释。
你是。太阳之子的目光清澈又固执,他将亚麻布重新浸泡了温水,擦拭少年出了冷汗的掌心,如果您非婆罗门,谁有资格背负信仰?
苏多、婆罗门。
迦尔纳生前的时代,主要分有四个阶层的种姓。
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
而除了这四大种姓之外,还有着六类小种姓和其余被排斥在制度以外无身份的人,而苏多,就是六类小种姓之一。
他们是女性婆罗门和男性刹帝利结合的后裔,逆婚现象在原则上是不允许的,后裔被视为底层。
不过由于苏多为最高两类种姓的结合,所以还能够出任王室车夫和宫廷诗人一类较为体面的工作,但是,苏多的后代,地位仍会持续下降。
迦尔纳流落如苏多的人家,从此被视为苏多之子,也是一生苦难的伊始。
立夏摇摇头,脖颈侧麻木微凉的温度唤回他的思绪。
少年叹了口气,问道:今天的你,依旧不愿和我一同离开吗?
他感觉到迦尔纳手下动作微顿,是的。
立夏点点头,神色并无异状,他早已意识到还会是这个回答。
他看了眼腕部的联络终端,秒上2的数字,在少年的注视里变成了3,立夏默默测算着时间,他已经在这里耗费良久。
只不过不甘心而已,但是,眼下的时间,已经不得不到了离开的时刻。
眼前的太阳神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并没有完整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是英灵,在一次落入水中后,被这户年迈的夫妻捡回。
记忆缺失的迦尔纳,认为他们是自己的父母,而年迈的夫妇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
迦尔纳与以前一样,对于立夏所有的话都不反驳。但是这一次的遇见却并不一样,他依旧不驳斥立夏的一切,只除了这件事。
他不想离开。
迦尔纳。他抬头,看着眼前比他要高的白发青年,我应该离开了。
这一次,不会再劝说你啦。少年笑得无奈又温柔,像现在这样,也是一件非常棒的事。
老爷爷和老奶奶,他们做的果子馅饼非常好吃,乳酪也是。微光晃动里,少年的睫毛显得纤长,迦尔纳能生活在这里,真的是太好啦。
少年的目光柔和温柔的,仿若梦境。令人忍不住在其内沉沦一生。
立夏知道关于这位太阳之子的一生。
他是无上的勇武之子,太阳神苏利耶的孩子,光明磊落,遵循誓言。
无畏,忠义,施舍的英雄。
但是,这样的一位英雄,却一生坎坷。
生了他的母亲,将他遗弃在河水里。身为苏多的养父母将他捡回,迦尔纳成了升车之子。
养育的恩德和养父母的深爱伴随他长大,却也让他一生被苏多之子的身份所限制。他的老师持斧摩罗最后留给他的,是一句你会在关键时刻忘记所学一切技艺的诅咒。
而此前从未见过的亲兄弟,在初见时,说他是一只吃祭品的狗被骗走的日轮铠甲和耳环,明知欺骗,仍旧遵循誓言给予所求的一切。
最终一战里,因诅咒的应验而忘却的武技,战车的车轮陷入泥潭。
太阳之子在天空被射落,如火焰般消散。
施舍的英雄不会后悔,迦尔纳从未认为自己遭遇过不公的对待。
他以苏多之子的身份,向刹帝利发起挑战,实际上可能只是为了平等而已。
贱民并不卑贱,刹帝利也不意味着崇高,婆罗门更不能左右是非善恶。
无错的生命,理应坦荡的活着,仅此而已。
他为寻求那份平等,而付诸一生,随史诗流传,被人崇敬。
但是一切梦回的清醒里,这位太阳之子是否也曾回望过生前的遗憾?
没能陪伴到最后的,看护着他长大的养父母。
他们需要的不是施舍的英雄,不是盎迦王,他们只是需要那个随河水而来的孩子,只是迦尔纳。
给予所能拿出的最好的一切,想让这个孩子喜乐安康,直到老去。
你只是迦尔纳。立夏笑着说道。
迦尔纳浑身一滞,过了片刻,他俯身,伸手向少年的脚踝。
立夏愣住了,直至对方温热的指尖触碰在自己泛着冷的脚腕上。
少年猛地一缩腿,嗖的一下把自己塞进了石床的角落,迦尔纳你、你怎么了?
不要离开。迦尔纳低着头,神色依旧是安静淡然的,却莫名显得有些可怜兮兮,我会照顾好你。
实际上,我自己总不会对自己太差。立夏有点无奈,我翻越大山而来,不会缺少必须的傍身之技。
我会照顾好你。迦尔纳重复着。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他对着眼前白发神子懵懂的注视,解释道:我只是,不得不离开。时间不多了。
立夏焦虑的盯着终端所显示的时间,而迦尔纳始终看着他。
你不要走你怕冷,这里是最暖和的地方。迦尔纳抬头,石青色的眼底潋滟着窗外火树燃烧的朱色,与眼底的神纹同样瑰丽,有我在的地方,会是最暖和的地方。
火树通红的烧灼着炽热,乱舞着阳炎的花和叶簌簌婆娑,将夜色里的寒冷打碎,将天光烧的通明透彻,如若白昼。
向远山的深处望去,再没有比这里更明亮的地方,渐渐昏暗的深山,夹杂着不见天日的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