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2 / 2)
这样的对抗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殷淮梦忽然感觉到自己手中的琴,琴弦根根崩断了。
琴已是他的本命琴,琴弦能被他的魔气轻易复原如果是在外面的话。而现在,断掉琴弦,是断掉了他最有力的武器。殷淮梦咬紧牙关,继续走着,终于,脚边碰到了人。
随澜?他摸索着蹲下来,鼻尖先嗅到了一阵不妙的血腥气。
伴随着嗅到气味,他的五感渐渐恢复如常,而眼前的场景却让他愣怔一刹目眦欲裂。
江随澜倒在地上,浑身都是血,大片大片的血蔓延开来,似乎要染红整片点青汀。
他的随澜,苍白的,瘦削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血还在流,殷淮梦脑中空白,指尖碰到血,只觉得滚烫,他颤抖地去触江随澜的颈侧和鼻息,一点点动静都没有。死了?怎么会,明明刚才他还看他一步一步走进了点青汀,他的随澜,从小银峰上柔软的、天真的、始终保留少年气息的随澜,变成了如今沉默的、悲伤的、背负着沉重的命数的随澜是因为他的错,造成了这一切后果,而他还没有开始弥补,他还没有让随澜重新信他,对他笑,拥他,吻他,像在小银峰上的日子那样纯粹的欢喜怎么会死?怎么能死?
殷淮梦周身魔气几乎具象成了盛放的黑色的花,他颤抖,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脸上全是泪水,瞳孔是异样的漆黑,隐隐渗出血来。伴随着这样张扬的魔气,是更强烈的来自于点青汀的灵气压制。半晌,他才又叫了一边江随澜的名字,魔气从他指尖蔓延出去,在那把木琴上生出根根分明的弦,他拨动琴弦,琴音在四周回荡着。
回荡!
殷淮梦猛然回神,点青汀四周空旷,是江水,江水外是平地,老远才有山,怎么会有回音?
眼前的光愈发暗了,浸满血的草地是又软又湿,仿佛在蠕动。
殷淮梦随手拿了把剑,一剑刺下去。
天地震动,景色崩裂。血腥气更浓了,但眼前已没有江随澜。
是幻觉?
一定是幻觉!
殷淮梦站起身,雪白长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魔气顺着蔓延到那把极普通的剑上,他再次刺下去,疯狂的,一剑,两剑,三剑直到眼前的场景完全分崩离析,露出真容。
他在一只巨大的蚌嘴里!
他的脚下是蠕动的蚌肉,已被剑刺得全是伤口,鲜血流出来,蚌壳正要合拢,将他吃下去似的,因此他的眼前才越来越暗。
殷淮梦用剑撑住蚌壳,从蚌中跌跌撞撞地爬出去,看着雾里点青汀,灰蒙蒙的,仍然昭示着不好的预感。
他抬手抹掉的脸上的泪水,心神紧绷,脑海中还残留着那一幕幻境,最恐怖的画面
他雪白的衣衫已经黏腻湿润,染了蚌的血,也染了蚌肉上的黏液。他看起来不再那样干净飘逸,而是狼狈,但殷淮梦什么也顾不上,他只想确认江随澜现在还好好的。
走到印象中的位置,这次那里没有满是血的尸体了,只有一只巨大的蚌,已经完全合拢了,在雾里静静的,侧耳细听,能听到缓慢细微的吞噬与消化的声音。
殷淮梦脑中轰地一声,在庞大的外部压力和内心痛苦之下,他的七窍开始溢出血迹,经脉和丹田自从进了点青汀就一直在超负荷运转,许多地方都开始撕裂。殷淮梦却全然不顾,而是扑到那蚌上,魔气顺着紧闭的蚌壳伸进去,他双手用力掰着,五指的指甲齐齐崩裂,指骨一根根咔哒断开,直到蚌壳在这样的力量下不情不愿地张开一条缝,然后这张开的弧度越来越大
等开到一定的程度,殷淮梦便用琴撑住蚌壳,他走进蚌里,看到躺在蚌肉上的人他有些不敢认,那人身上裹着蚌体内的黏液,衣衫破碎,血肉糜烂,有些地方白骨清晰可见。江随澜蜷缩着,紧紧护着肚子,像是想最后护住孩子。
殷淮梦的眼瞳这下货真价实开始流血了,血和泪一起留下来,经脉开始崩断第一根,接着是无可挽回的绝对的倾颓之势,他抚摸着江随澜的发,只是轻轻的抚摸,它们却都从江随澜的头上掉了下来,殷淮梦怔怔看着,忽然疯了一般抱起这具残缺的、可怖的尸体,他吻着江随澜那张几乎腐烂的脸,收了琴,看着蚌壳缓慢合上,似哭似笑,喃喃低语:随澜,我跟你一起死。生与你,我选你。
*
江随澜睡了一觉起来。
触目所及还是一片寂静鬼域,那个可笑的念头睡一觉醒来进了幻境,是不是再睡一觉醒来就能出去落空了。倒也不是特别失落,心里还是清楚可能性不大。
他不知道自己具体睡了多久,但这幻境里还是浓浓的夜,繁星灿烂,江随澜躺下来,眼微微一垂,就能看到自己挺起的肚子。起初他还会觉得怪异,但时日久了,习惯了,也开始生出无限柔情。江随澜的手搭在腹上,失神地想,如果他命丧于此,最对不起的就是宝宝。他甚至还没有为宝宝取个名字。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一生顺遂,平安喜乐,所遇皆良人,就像他的父亲江微对他的希望一样。
江随澜微微眯起眼,想起兰湘子说,如他所料不差,白迆的命数会在他身上终结,他会顺利地成为无境,孩子会作为一个普通孩子长大。
所以,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江随澜深吸一口气,在这不算大的点青汀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寸土地都摸过了,但仍然没什么收获。
如若我所料不差。兰湘子那时说。
江随澜有些泄气地想,万一他料差了呢?这样大的事,也不是什么都能算、又算得准的吧?万一只是安慰他的话呢?
他走到水边,看水面倒映出他的样子。
江随澜的手拨着水,拨着拨着,忽然一顿。
他现在感受不到自己的修为,没办法踏过水面,这水就成了将他困在点青汀的障碍。这里很安静,没有风,星辰也不闪动,唯有这江水,孜孜不倦地流淌着,寂静但不息地流淌着。
在这样的流淌中,倒影里,星辰在闪烁,江边的树影婆娑摇动,也有鸟雀掠过天空。
江随澜看了好一会儿,看到鸟划过时,抬了头。他所在的这地方,空中没有鸟。
宝宝,江随澜喃喃道,我好像找到出去的路了。
他站起来,提起脚,踩在水上。
坠下去,江水狂流,冰冷的,窒息的,衣服吸足了水,在水中荡漾着,每一次划动手脚都觉得沉重。头脚颠倒,眼睛睁着,却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好像两头都是星辰明月,在水中旋转着,眩晕着,江随澜闭上眼睛,放松四肢,气息一点点往外吐,快要呛水的时候,忽然能重新感受到体内的魔气与灵气了。他奋力地一蹬脚,双手搭上了点青汀的边缘,喘着气,一回头,看到那棵张牙舞爪的老树,阿玄正缠在上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
江随澜冲他笑了一下。
阿玄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殷淮梦进了点青汀,我叫他不要去,他不听。
江随澜呆了呆。
他看着隐没在雾气中的十指,传音对阿玄说:我进去找他。
从水里爬上了点青汀。
熟悉的雾,淡淡的,能看到点青汀里摇曳花草的影子。
和第一次上点青汀不同,这次江随澜看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蚌,这让他想起岷山上的那些怪物,岷山也有雾,比这里要灰蒙蒙许多,雾里有一只只灰色的、扭曲人形般的怪物,安静时像无生命的雕像,动起来速度却极快,会撕扯人肉,叫声诡异。
除了蚌,他没有找到殷淮梦,只找到了一把剑,剑刺在地里,边上有一只小蚌,面前吐了些白沙,壳张着,好像受了伤,含了一壳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