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46(2 / 2)
高泓轻哼一声,不予评论。
贺兰明月又道:“这间牢房熟悉么?”
此言一出,高泓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扑向贺兰明月。
可惜他受困于脚镣,差点狼狈地摔倒,双手握住铁栏,目眦欲裂:“你就为了羞辱我来么?我早该知道你恨我,说什么大义、道德,要给百姓交代——你还是恨我!”
“听你的意思,王爷,我好像不该恨你?”
高泓低吼:“若非我救你,你早就死了!贺兰明月你记住,无论如何是我救的你!”
本该如雷贯耳的一句话听来却十分轻飘飘,贺兰眉头轻蹙,道:“王爷,你是急得口不择言了吗?还期待我对你道一声多谢?”
“你在高景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你帮我这次……”
“王爷,”贺兰明月平静地打断他,“那日在太极殿前,我见你真心想死,救你一命,因为还有话要问。现在该问的都问过,关了这么些日子想必无趣极了,明日大朝会一开……你猜你是会被腰斩,凌迟,还是充边、流放?”
高泓动作一顿,仿佛希望突然全部断裂,鬓边的花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神情。
贺兰明月继续道:“我向高景请了一道诏命,他不会立刻杀你的。”听他笑了笑,贺兰又道,“可你留在世上也只会被发配到南疆去,从此再没翻身的机会……豫王爷有问鼎天下的野心,届时真的会甘愿在瘴气林子里了却残生吗?”
“……你说什么?”
他不愿去南疆,贺兰明月猜到了:“还有一件费解之事,我本以为大军进入洛阳城时你会弃城而去,但你没有。往西边有秦王坐镇崤关走不得,往南边去往南郡、江都,届时再整合部队,就算无法东山再起也能逼高景划江而治——你为什么不去?”
高泓好似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划江而治?高氏绝不会同意划江而治!你让我去南楚的故地当窝囊皇帝,还不如一死了之!”
于是眉梢一挑,贺兰明月想这或许是他们的秉性。
他和先帝,和高潜到底一脉相承,有着说不出的相似的执着。
“那被关在此地,也是你自作自受了。”贺兰明月最后道。
高泓嘴唇微动好似要说什么,贺兰明月耐心等了一会儿,他道:“你父亲……当年是死在这间牢房,我以为你知道。”
“对我而言死在哪里没有差别,只有你会放不下。”
他的答案让高泓诧异,细想又是贺兰明月才会有的作风,一时不知该哭该笑。他颓然坐在地上,背靠铁栏很是凄凉:“我没算到,我没算到!……”
话语忽然又一转,他咬牙切齿道:“高潜死了没?!”
“稷王爷前天醒了一会儿,不咳血了。”贺兰明月平铺直叙道,“我想,他到现在也强撑着,就是想亲自看你的结局。”
高泓先一愣,随后开始大笑。
他的笑声空旷地回荡在大理寺的院落,贺兰明月安静地听了会儿,并没有任何插嘴的意思。高泓见他态度,反而更加心中厌恶——明月是局外人,最让他挫败的就是,贺兰明月至今都没说过恨他。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纯善之人吗? 高泓从来都不信,哪怕贺兰茂佳,他都笃定对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这世上怎会有人毫无私心?!
笑累了,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贺兰明月的影子上。墙角的油灯光亮飘忽不定,犹如人也到了风烛残年,高泓又笑两声:“哈哈……他要看我的结局?他自己好得到哪儿去?所有人到最后……不都是死吗?”
贺兰明月突然问:“你现在想死吗?”
“……”“你想现在自己了断,或者待到明天太阳升起,一切都尘埃落定,过后再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愤然而终?”
“……”
“你说我父死在了此地,那天和现在是不是也差不多?”
贺兰明月看向他,目光终是有了一丝狠厉:“你看他当日,是不是也如我现在看你,左右都知道你会怎么选的,王爷,是吗?”
好似有什么焚香气味远远地传来,夹杂一丝雨水润泽的腥气。快临近月圆之夜了,可这天夜色浓郁,隐有雷声,星辰都彻底黯淡。
周遭守卫都撤走了,没人会偷听他们的谈话,而隔着铁窗相对而立的两个人,真如他所言换了立场和身份。高泓止不住地去想那天,过了二十年但所有的一切他都历历在目,他不是没愧疚过,甚至夜夜噩梦睡不安稳,他宽慰自己贺兰茂佳是自愿,从醉生梦死中寻求解脱,可这些回忆纠缠他至今,又被对方一语道破。
高泓始终没有说话,他的表情淹没在了阴沉的黑暗中。
贺兰明月抬手停顿很久,道:“好似下雨了。”
“是么?”高泓好像叹息了一声,“每逢七月半,洛阳不管大雨小雨,总是要湿一场的,这么些年了从不例外……无论如何,谁都不能和天命对立。”
贺兰明月直觉他话中有话,但未多问:“王爷,我给你留下一把剑,你若不愿受那些侮辱,就知道该怎么做。”
言罢,他无视了高泓开始颤抖的后背,腰间的燕山雪如一道星光闪过划破夜空。
看着被掷到面前的剑,高泓为之一震,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声音都变了调:“你要逼死我?!你是为他报仇对不对,所以想出这种法子来逼死我……”
大理寺,宣判的前一夜,这场景高泓最熟悉不过。
贺兰明月似笑非笑,那相貌因为不甚明晰的光影反而更肖似他记忆中的样子了。那一瞬间,高泓只觉他的噩梦终于成真,贺兰茂佳怎么可能全不在乎!
他果然是恨我的!
他来讨债了!
这么想着,高泓弓身去捡那把剑的动作就有些迟疑。偏偏头顶上,贺兰明月的声音依然如冰霜寒冷:“还记不记得这把剑?你当年送给高景,高景又给了我。王爷,你可想过最终它还是会回到你的手里?”
剑鞘上的千里江山,剑柄上的夜明珠,无一不成了嘲讽。
高泓手抖得厉害,他看着那把剑。雪亮的剑刃映出了自己灰败的面色,更显得他一夕之间苍老而颓废。
他是该死,高泓自己也不反驳。
但要他和贺兰茂佳一样的死法对他而言,痛苦胜过被车裂于市。
他记得那天,贺兰茂佳说完那番话背过身去,拿着那把匕首,然后……他不敢去想了,只有在这一刻,高泓才惊觉原来自己一直都心怀悔恨。他为了皇位付出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他的表哥再也不会回来了。
手中的剑忽然重如千钧,高泓抬起头,目光中依稀竟有绝望,看向眼前的人。
但贺兰明月没有任何回应,对他的视线避而不见,脚步略略离远了些。他没彻底走远,只在更远的屋檐下抬手擦了一把落在额角的雨。那身影朦胧中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高泓冷笑,心道是报应。
背过身后,良久未听见动静,贺兰明月也没有心思去再说点什么。他心里清楚,这场博弈到最后一定会是他赢了的。
半晌寂静,雨幕的柔和音调中,金属落地铿然有声。
“王爷。”贺兰明月讽刺地笑了,“你看,我知道你会怎么选……你下不去手。”
他转头缓慢地走过去半蹲在铁栏外,直视高泓通红的眼睛,探手抓回了那把长剑,这动作竟让高泓浑身都绷紧了,警惕地看向他。
贺兰明月将燕山雪横在眼前,手指一弹,剑身便发出清脆的嗡鸣。
高泓手掌被划破了,气犹不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狼狈至极。
他如今的模样才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你知道我父会选牺牲自己,而我也笃定了你不会自尽。”贺兰明月轻声道,浅灰的瞳仁里映出高泓的丑陋和不堪,“你想死,却不敢死,因为你害怕,总怀着希望期待最后会有人替你改命。”
“……贺兰明月,你!”
“王爷,知道你哪里比不上先帝吗?”
“……”
“先帝起码敢做敢错,而你是个只会仰仗他人的懦夫。”
说罢这句,他缓缓地直起身,还剑入鞘。
站立时如夜风中的青松挺拔,雨水打湿了贺兰明月的肩膀,他看一眼遥远的浮屠塔,对着高泓笑了笑:“所以你无法和我父走上同样的路,他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你们注定永远不能并肩。”
雨势渐大了,贺兰明月不再理会高泓或笑或哭,走向出口。
隔了两间牢房关押的是慕容询,他经过时略一驻足。面前的人比高泓显得要镇静得多,慕容询没有被收押在刑部,贺兰明月不知他到底做过什么事。
好像所有他都掺了一脚,昔日的帝师、天下的夫子沦为阶下囚,那些受过他恩惠的人这时却没有谁能站出来为他请命。慕容询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漱玉斋中,神情严厉地点着高昱的名字,要他背书。
那时所有人都唤他“纯如先生”,连先帝都对他礼遇三分。
先帝不知道他是权臣的倚靠么?
一直未曾发落,恐怕也只是时机没有成熟。
贺兰明月站的时间太久,反而是铁窗内的老人先闭着眼开了口:“还不走?”
“我以前有个慕容姓的哥哥,待我很好。”贺兰明月忽道,“他曾经说虽是旁支过继的,有了这个姓氏,心里就感到独一份的荣光,因而很希望能够为慕容氏出人头地。”
“为慕容氏出人头地?”慕容询笑了笑,“这样的人太多了。”
贺兰明月便说不出话,他淡淡反问了一句“是么”,二人之间再无别的话。他不是这时候想起慕容赟的,只是突然想倾诉。
他想问,你记不记得这个人,他最后离开洛阳是真的再也不回来还是死了?慕容赟为他的姓氏做的那些事甚至包括辜负高昱信任最后谋害他,你对此知不知情?他被迫离开,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些问题或许对贺兰明月一点也不重要,他只是,记起了慕容赟。他们少时的确关系很好,后来也走上了不同的路。
如今看来,慕容询都不一定认识他。
不过这样也好,他和慕容赟最终没有刀兵相向、以背相对。
雨水冲刷过一切污浊,大理寺外有人来催他,不能让郭蒙太为难便离开了。走出那扇威严的大门时,贺兰明月顿时充满无力感。
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便是人生最无常之处。
翌日,七月十五,大朝会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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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佳人相见一千年(四)
永安二年七月,孝昭帝复位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姗姗来迟。
大朝会没有想象中的声势浩大,但该到的人都到了。本该先行封赏,再提惩戒,高景的第一封诏命却是罪己诏。
昔年陇西王贺兰茂佳被诬陷谋反,先帝囿于种种困境与自身之错没有及时查验以至于贺兰氏一族都被误杀殆尽。今日得以沉冤昭雪,自尽乃是为了平乱,天下皆知罪魁祸首伏法,可血淋淋的人命却再也回不来。
虽然高景本人于这事中没有利害,但先帝已去,“邦之杌陧,曰由一人”,昔年孝武之过系于他一身。择吉日为陇西王及冤死的贺兰一族重建宗祠,树碑留传,以平朝臣之忧,百姓之愤。
文臣武将高呼吾皇圣明。
贺兰明月没有列席,他站在太极殿后的一处回廊拐角,不远处的树下,几个侍女正带着高晟和高思婵玩耍。
他远远地看,并无要过去的意思。
平城长公主和夫婿、女儿是前天回到洛阳的,高乐君已经接近临盆的日子,却仍风尘仆仆地赶来,就为了支持这位弟弟。高景投桃报李,顺势让她多在都城停留几年暂不回封地。昔年元瑛一封上书,保全了高乐君,现在也算到了回来的时候。
因为公主没有单独的府邸,故而高乐君仍居于未出阁时的半山馆。此处毗邻流岚水榭,和北殿也相去不远。高晟至今未能独居,高乐君甫一回来听说他现在情况,主动要带着思婵探望。
兴许真是思婵有特别的方法让高晟欢喜,一见她,高晟便开始逐渐远离了先前阴沉。没几天的现在,已能让独孤太后放心地任由他出北殿散心了。
贺兰明月始终没有提这个来得突兀的孩子,他把自己放在最远的位置上,做不到全然不闻不问,但也只这么看着。他没法原谅高景做出的疯事,木已成舟,高景至少有一句话说得对,“思婵是无辜的”。
那就让别人去看顾好了。
或许未来他们会有所交集,或许思婵会知道真相——只是对贺兰明月而言,他一辈子也不会认她。
他可以是思婵长大过程中的任何一种人,惟独不可能是父亲。
突然一枚绣球扔到了贺兰明月脚底,他轻轻一颠,绣球被踢起接着落入他手中。贺兰抬起头,那边正朝自己跑过来的思婵和两个陌生侍女都停住了。
他看了看绣球,没有多言,径直抛过去。
几个人迅速追上,又拿回那树下与高晟一通玩乐。思婵也被侍女带走,她们好像在有意地避开自己,不知是高乐君的命令还是高景的意思。
高景知道他不肯与思婵有多的瓜葛,但那人做事向来有些毛躁,这种小地方难免照顾不到全局。若是长公主的命令那就更合理了,她把自己当做思婵的母亲,自然不希望思婵和贺兰明月有更多的交流,以防未来无谓的伤心。
侍女拉着她的手要带她玩,思婵转过头看向贺兰明月的位置。她笑了笑,隔空与贺兰明月对视,然后做了个手势,像谢谢他捡了自己的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