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归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11(2 / 2)
北宁立国至今,列位帝王励精图治,但国家强盛依旧离不开各大世家的支持。当前朝堂,世家唯慕容氏马首是瞻,故慕容询领的是没实权的职,在朝中仍能话事。
先敬文帝在位时曾提拔寒门士子,当今皇帝沿用考试选拔制度,除却殿试,太师是接触此事最多的人。元叹为人圆融,长袖善舞,早早地窥见了这份机遇。各位寒门入仕的官员,身后没有依靠的,大都以元氏为靠山。
慕容询与元叹出了名的不对付,在储位意见上也争锋相对。慕容询说高昱少年英杰,元叹便推举高景德才兼备,慕容询拐弯抹角骂独孤家势力过大恐外戚干政,元叹就阴阳怪气凌贵妃族内寒酸惯了会假公济私……如此吵了一通,直把皇帝吵得脑仁疼,匆忙罢朝,前去西宫的含章殿找稷王下棋。
高景下朝后,耳根还热着,他第一次见当庭吵成这样,见哪位朝臣都不舒服。脚步飞快,还没走出多远,高景却听见身后有人叠声喊他。
“殿下、殿下!您等等老臣!”
殷切又热情洋溢,高景叹了口气,转过身后一脸客气的笑容:“是元太师,这么急着寻孤,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元叹早年做过羽林郎,半个武将出身。他本身一表人才,上了年纪体魄也强健,红光满面,连背也一点不驼,颇有塞北三卫的遗风。
见了高景,元叹连忙行礼,末了自袖中掏出一封请帖:“殿下,下个休沐日,正是小儿生辰。说来惭愧,殿下尊贵之身,不必理会老臣,但小儿对殿下神往已久,倘若殿下赏脸去喝一杯生辰酒,定是元家之幸!殿下您……以为如何?”
高景没接那请帖:“元太师明知此时朝中风声,还来请孤,不怕被父皇治罪?”
元叹笑道:“正是朝中风声,众人皆知老臣极力举荐殿下,如此做才显得老臣言行如一。何况生辰宴是私事,再有平城公主与犬子元瑛成婚在即,殿下去元家,是半个姻亲了。陛下是仁德之君,此乃常情,又怎会怪罪?”
高景似笑非笑,任元太师舌灿莲花,没说去,也未拒绝。元叹早料到这结果,并不沮丧,礼数周全道别后方才离开。
“你觉得这人如何?”高景偏过头,问方才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贺兰明月。
“世故。”
高景满意地点点头:“是啊,纯如先生说一不二,是百炼钢,元太师春风和煦,是绕指柔。父皇要他们互相制衡,他们才能在太极殿吵。”
贺兰明月不解道:“为何要制衡?”
高景看他一眼,露出“你分明能领会”的神情,正要长篇大论,忽又有人前来。这次听见声音,高景便笑不出了。
“大哥!你在这儿,怎么走得这么慢!”高昱几步小跑,在他面前站定。
“你刚从太极殿出来?”
高昱答道:“不是,我去了紫宸殿,父皇问了我一些事,答完出来后看见你在这儿发呆。正巧,我有事寻你。”
高景不动声色,甩开他拉住自己的手:“何事?”
“大哥陪我去赏春吧!”见他面色微变,高昱忙道,“不出宫,只在寿山凤池走走……或者你说个地方,咱们就看看雨,放风筝,吃点心,绝不乱跑!”
他语速极快,爆豆子一般地说完,期待地看向自己。高景与高昱对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挤出个笑容:“行,时辰你定,大哥陪你去。”
“明日午后我去北殿寻你!”高昱言罢,得了他点头才欢欢喜喜离开。
看不见高昱的身影了,高景撤回视线,对贺兰明月道:“回去。”
他们走得慢,过宫墙,穿长廊,高景突然问:“已经全部办妥当了么?”
贺兰明月反问他:“三殿下这时约您去,您敢吗?”
高景下意识道:“孤有什么不敢,这不是你在……”未说完,他自行截断了话头,眉心那道惆怅的浅沟蹙着,轻声道:“孤有时真愿意相信昱弟是诚心的,可他不是晟儿,他不傻,也不好糊弄。一举一动,昱弟有他的理由。这节骨眼儿,平白无故叫孤去和他喝茶赏春……鸿门宴啊。”
“万一您想多了呢?”
“昱弟是皇家人,甚至得到过远胜于孤的关注。若年岁再长,才不配名……他越压抑,孤其实越担心。”高景声音越来越低,藏起了叹息。
贺兰明月见他情绪低落,猜高景或许不想兄弟阋墙的事真正发生,但如今箭在弦上,有了决心再不抢先,他将自身难保。
纵然兄弟二人都无心争夺,但早已身不由己,何况高景本就有心东宫之位。高昱现在不是高昱,他身后有无数势力暗涌,有的想推他一把,有的想经他搅动万丈深渊。
高景也不再是他自己了。
一将功成尚且万骨枯,那么若要问鼎天下呢?
慕容氏咄咄逼人,豫王府黄雀在后,巢凤馆这时就算拿刀逼他,高景也必须去。
这层关系连贺兰明月都想得明白,高景身在局中,恐怕早已算计过千百次。果然,不多时他再抬起头,已神色如常:“东西备好。”
“殿下,您真要去?”
“戏台都搭完了,孤何苦扫了别人的兴致。”
第24章 衣上酒痕诗里字(五)
仍是揽秀轩,寿山一周风景最胜之处。人间四月,约在此处赏春本是再好不过,可今日并无明媚春光,天边泛着黄,山雨欲来。
揽秀轩正对凤池,高景领着阿芒赶到时,高昱正在喂鱼。
他拈起一点鱼食抛入池水,澄澈碧波涟漪顿起,满池锦鲤翻腾争夺,场面甚是好看。只是鱼儿为了争食而头破血流,略一思索,便觉得这金红的锦簇花团有些残忍。高景也不知为何他突然多愁善感,略一苦笑便入座。
贺兰明月没有跟着来,高景叫他待在暗处,一起做戏给慕容赟——他从豫王府出来,嘴上不说,高景其实仍在顾忌。
提到这安排时,贺兰明月半玩闹半认真地说殿下还是不信任我,高景无从辩驳。他自小在深宫长大,早些年凌贵妃专宠不如今日,后妃们为了点皇家血脉争夺,一如这池中锦鲤。耳濡目染多了,高景没法对人捧出真心。
少时,豫王见他总说,帝王都是没有心的人,有了心就有了软肋,被人拿捏在手,便当不成一个合格的帝王。
高景深以为然,因为父皇就是这样。
牵引朝臣两相争斗,拉拢亲王却又不给他们半点实权,攘外安内文治武功,还未退位,已有了名垂千古的辉煌政绩。
他以后会继承那个位子,不能比父皇逊色。
旁人说他喜怒无常,任性妄为,或赞赏他德才兼备,广结善友,高景都已经习惯——全是做出来给旁人看的,真正的心到底是什么样子,他自己也不清楚。
高景不动声色地落座,拿起了青绿的茶盏。
“大哥来了。”高昱把剩余的鱼食全都一股脑儿抛入池水,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擦手,这才坐在了他的对面。
高景不理会,看了一会儿涟漪中的锦鲤,道:“这些蠢货不知节制,鱼食吃得多了会撑死。放那么多饵食下去,明日恐怕就有死尸被其他鱼儿吞吃了。”
高昱笑道:“何苦说得这么残忍?这茶是庐山贡来的云雾白毫,大哥尝一尝?”
待他点了头,高昱随行的侍女便殷勤地布茶。素手纤纤,衣袂飘飘,画面本是赏心悦目,端坐二人却各怀鬼胎,谁也无心欣赏。
“母妃原来最爱到揽秀轩的。”高昱环绕四周,“大哥以为这风光如何?”
“山是假山,水是强引,有什么好看的?”高景抿了口茶,扣在杯沿的小指轻颤,他低垂眼睫,见那药粉迅速溶解在了茶里。
高昱道:“大哥,你何必对我有敌意?近日立储的消息甚嚣尘上,可你还与我出来赏春游玩,我以为你不放在心上。”
高景笑道:“或许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能来一次是一次吧,也难得贵妃娘娘允你。”
“这是什么意思?”听出他话里的刺,高昱不悦道,“我是真心想同大哥一道玩玩,你出不得宫门,七夕、生辰、上元节……能够一起的时间原本就少得很了,你却还防着我……母妃与皇后娘娘之事,与我们何干?”
“你不是晟儿,说自己不懂其中……”说到此处,高景止住了。
那药起效如医者所言的快,此刻他腹中隐隐有绞痛感,看来还需速战速决。如此想着,高景索性端起茶杯:“是大哥说错话,以茶代酒,罚我一杯。”
他一饮而尽,高昱忽然沉闷道:“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和你争。”
高景笑笑,心中只想:你不同我争,有的是人想借你的手。你自小被称为神童、天才,又怎会想不通其中关节?无非是表态,但我不会心软。
“若是要我信你,那昱弟不必再提此事。”高景最后道。
如此又说了一会儿话,云雾白毫一杯一杯地下肚,天色却越发黯淡。阿芒不失时机地上前道:“殿下,奴婢看这天色,恐怕一会儿有雨……”
高景看向对面的人:“今日满意了么?”
“……大哥,你先回去罢。”高昱笑得妥帖,眉宇间却没了从前的少年气,“左右我说什么,你都有自己的想法,我遂你的意……”
“我说过,信你就是信你。”
高昱微微愣怔:“好,有你这句话,我便好过一些了……大哥,你我都知道,住在紫微城久了,身不由己。”
任谁来听都别有深意的话,高景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错觉自己早已被他看穿。他向高昱作别,见他领着几个侍从婢女往巢凤馆的方向,自己迟迟没有起身。
脚步声渐远,池面涟漪微动,雨打芭蕉。
阿芒见不对劲,上前想要扶高景一把,手指刚摸到他的衣裳——
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阿芒这时才道不好,她急忙想搀扶人起来,可高景撑着桌案,刚直起身,岂料膝盖一软,径直倒了下去。侍女失声惊叫:“殿下?!”
贺兰明月停留附近等着高景,这会儿见事发突然,连忙现身半抱住了高景。他一探对方额头,烫得厉害,心里便知已经事成一半,忙对阿芒道:“姐姐速去找御医……不,找陛下!”
阿芒急道:“药是你给殿下的,不叫御医会有事么?”
单手勾过高景膝弯,贺兰明月一俯身将人抱起,往外走时只给阿芒留下一句坚定的:“你放心,万事有我在!”
那一瞬间,阿芒吃了定心丸,依言往明堂而去。
揽秀轩离北殿不算太远,他抱着高景一路脚不沾地。抵达北殿时,贺兰明月额角出了一层细密热汗,他将高景抱入摇光阁,旋即遣人报给独孤皇后。
除掉高景被雨水濡湿一层的外衫,贺兰明月抬起他的手腕,察觉到虚弱的脉搏,总算一颗心回到原位——高景自己做了饵,他得按部就班地把剩下的事办完。
贺兰明月心里清楚,此事若成,豫王就会知道他的选择,届时或许惹来杀身之祸,只能自行揭开贺兰氏的身份赌一把。如果真像慕容赟、徐辛的说辞,豫王当年不惜保下他,当然留着有用,不会轻易杀他。
但这些现在只能靠猜。
衣裳来不及换好,通传之声响起,旋即雕花的门被轰然推开。衣着朴素却不怒自威的女子走入,全没有以往的雍容气度了:“景儿!”
贺兰明月跪下行礼,话说到一半时独孤皇后迫不及待地打断他:“闲话少提!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是三殿下邀约殿下前去赏春。”贺兰明月道,感觉女人锐利的目光几乎刺破了自己,硬着头皮继续,“茶叶是三殿下的,此外还有些点心……属下不在旁边,细节也许要等阿芒姑娘回来——”
“阿芒去了何处?!”
“御驾到——”
在场众人皆惊,皇帝已然登门入室。
他还穿着起居方便的常服,玄色绣金边,衣摆饰以龙纹显示身份尊贵不凡,做工精致,用料似乎也是南楚贡品。
但眼下谁也无暇顾及皇帝的衣着了,他急问:“景儿怎么样了!”
阿芒见贺兰跪在地上,轻轻地挡住了他,请出御医:“还请您为殿下诊断。”
皇帝落座,双眉紧锁地问了和皇后相同的话。事发时阿芒离得近,这会儿细细说来,将茶是什么茶、点心一共几块,甚至跟着高昱的人有几个都说出,末了往地上干脆地一跪:“陛下,奴婢斗胆向您讨一个宽恕!”
“你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皇帝蹙眉道。
阿芒再仰起头,已是泪水涟涟:“奴婢……奴婢服侍左右,不是有意偷听主子说话,可三殿下有句话说得实在让奴婢心惊胆战……”
皇帝略一思索:“说吧,朕恕你无罪。”
阿芒拜倒:“三殿下临别前,对殿下说,‘在紫微城,我身不由己’……三殿下当真是这么说的,若有半点作假,奴婢天打雷劈!”
哗——!
皇帝手中茶盏轰然坠地,一声脆响,摇光阁中宫人立刻跪了一地,个个噤若寒蝉。阿芒更是整个都伏在了地上,肩膀不住颤抖。
死一般的寂静,贺兰明月垂眸跪在最后头,眼底有冰霜。
不知过了多久后,那诊断的御医施针终于完毕,颤巍巍地跪倒:“回禀陛下,殿下是中毒,可老臣才疏学浅无法看出是什么,如有毒物,或许能对症下药……只好封住殿下经脉阻止扩散,不多时开一剂药方催吐,再辅以其他补物调理——”
皇帝松了口气:“景儿没有大碍么?”
御医看一眼高景,欲言又止:“这……”
皇帝道:“你也但说无妨。”
御医再拜:“毒素或许深入肌理,对身体是否有损害还要看后续殿下醒过来再另行诊断。不过老臣基本能断定,殿下并无性命之忧。”
虽然高景鬼门关走了一趟,但还能不能活蹦乱跳却是个未知数。
他是嫡长子,又是独孤皇后膝下唯一心智完全、身体康健的皇儿,怎么能再出意外?皇帝深深看向独孤皇后,从来坚强的一国之母双目含泪极力隐忍,他心下更痛,不知想了什么,又怒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