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的命名法》TXT全集下载_9(1 / 2)
丹尼当然没钱。有钱的话又怎么会干这行呢?但仅仅是赔钱的话,丹尼也不能服气。赔钱是自然的,但他更想让对方关进笼子里。相较而言,他甚至可以不要赔偿款。他永远记得自己尖叫着让对方停下不准用鞭子,而对方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鞭,并指责他应该认真扮演猫咪,不可以开口说话。
丹尼知道这行这业里的变态主顾很多,他的朋友也遇上过。他管不了这个破烂的世界,但他执着对自己置身的这一隅要求公平与守信,要求正义。丹尼要确保自己安全,同时把对方送进监狱。
丹尼把整件事粗略地向医生解释了一遍。丹尼不确定以他的日语水平,讲明白了多少,而以医生的认知失常,又听懂了多少。总之,他们双方都努力过了。
“我需要证据,”丹尼说,“我受伤的证据,最好能有我被你捡到的时间和当时的情况。照片也行——可是你没有拍照的习惯,对吧。”
丹尼拿医生的手机自拍时注意过,医生的手机相册基本上是空的。据他观察,医生也没有相机之类的设备。
不出意料,医生摇了摇头:“是没有拍照……”他稍顿片刻,看起来有些尴尬,“但是有录像。”
丹尼怔了怔,反应过来后立即兴奋起来:“录像?那更好了!”这简直是峰回路转。录像的说服力和冲击力比一张照片强多了。他追问道:“是什么时候录下来的?我昏迷那段时间吗?视频时长有多长?够清晰吗?”
医生看起来更尴尬了:“呃,从你到我家开始……是防盗监控录像。爷爷安装在大门正上方的装饰物,布谷鸟样子的,记得吗?那对布谷鸟其实是两个摄像头。一个向外,一个向内。向内那个本来是用来拍鹦鹉的,后来一直没拆,这些天也拍到了你……画质很清晰,可以看清伤口形态。至于时长……”
医生停顿片刻,表情显得颇为愧疚:“时长大概,有两个多月吧。”
丹尼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从那时到现在,将近三个月的录像,都在……”医生的声音更低了。
丹尼呆立当场。他的脑子里,天使和恶魔正在鏖战。一方面丹尼想冲上去拥抱医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强有力证据;另外一方面,他只想把医生搡到墙上揍一顿。
“你就这样偷拍我的生活起居,快三个月?!”丹尼咬牙切齿地问道。
医生轻咳一声,辩解道:“猫也要讲隐私权的吗?”
哦?猫的隐私权?丹尼气极反笑。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医生,后者尴尬地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很好。丹尼想。他早该想到的。不会再拖延了。就是今天,他要好好教育医生,让他看清社会、命运与现实。他要教医生如何不通过偷拍镜头而看见丹尼,如何不通过那层猫与人的滤镜去看见真实。
第21章
久世和丹尼对面而坐。是非常正式的坐法:起居室的矮几被搬了过来,摆放在两人之间。每人面前有一只盛装着清茶的玻璃杯。久世在丹尼的要求下跽坐在软垫上,而丹尼,在学习跽坐五分钟后终于选择了放弃,盘腿正坐在久世对面。
“你知道,我本来不打算急于谈这件事的。”丹尼严肃道,他为这段长句打了很长时间的腹稿,“我想多给你一些时间,我想让我们过得开心。但偷拍这件事让我知道,即使时至今日,有些误解不说清楚,我还是可能会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记恨你。我不想莫名其妙地讨厌你。我们得说清楚。”
提到偷拍,久世有些心虚,但他显然没听懂丹尼话里别的部分。他微皱着眉,不知所云地看向丹尼,仅仅是因为丹尼难得如此认真准备长篇大论而出于尊重保持安静。
“你一直称呼我为‘猫’,所以在我心里,我一直针锋相对称你为‘医生’。但我当然知道你的真名。为了这场正式的谈话,我将称呼你的名字,久世。”丹尼宣布道。
“呃……好的?”久世表情仍然是茫然的。他看向丹尼的眼神跟丹尼每次提起“人”与“猫”的话题时一样,显然他觉得丹尼又要老话重提。
然而这次是不同的。
丹尼沉心静气,整理思路,酝酿说辞。这段短暂的沉默使久世有些不安,他打岔道,“你把视频给你的律师朋友了吗?卫星网络的网速比较慢,我们可以先——”
“那不重要。”丹尼说,随即自己改口,“那当然很重要,但不着急,我得先和你谈谈。”
“那,你谈?”久世的语气不太确定,“你想谈什么?”
“我想谈三年前的事。”丹尼说,他深吸一口气,“我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不是遭到了歧视与恶意。”
空气骤然沉默。那种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突然间,丹尼看不到久世的表情随他们的交谈而变化,看不见那胸膛随着心跳细微地起伏。一切来自久世的反馈都停止了,他仅仅能看到阳光下浮游的微尘。丹尼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又做了一次深呼吸,将视线集中在久世的面容上。
“三年半前,就是大瘟疫期间。”丹尼停顿了片刻,他想起久世说爷爷是因为肺癌而去世的。那跟瘟疫没有直接的关系,而又有无法分割的间接联系——那段时间,哪一场死亡是与时局无关的呢?慢性病人因为没有床位、医护与药物而在入院前离世。暴力案件没有充足警力执法干预。甚至有一湖观赏性饲养的水鸟因为失去管理员的投食而饿死在那个寂静的春天。
丹尼略去这一点,继续道,“那时候,美国气氛对亚裔相当不友好——暴力事件时有发生,还有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是真的暴力,也是真的大规模,才令丝毫不关心时事的丹尼也有所耳闻,一直记到了今天。那一年,好像所有人都失去了工作,也同时失去了快乐与希望,所见处处是债务与倒闭、是空荡的街区与挂牌售卖的房屋,是无处藏身的憎恨。
久世没有说话。他凝视着丹尼,似乎在静待后文。于是丹尼开始讲述他的猜测。
“我想,因为跟爷爷关系亲近,你原先对美国的印象应该是很好的。但你遇到的一切……”丹尼哽了一下。之前他为了久世而搜索那一年的旧闻时,时常为发生的事件感到羞耻,“那些并不美好——它们糟透了。我很抱歉。”
丹尼望向久世,试图用语言传达他的情绪,然而久世只是微微地摇头,那副样子仿佛在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丹尼做不了任何事,甚至那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是久世眼里的“猫”,是金发蓝眼的漂亮白人,高加索的血统标志熠熠发光,丹尼是想不到这些的。
当然,有人能想到这些。是身在局中的亚裔自己。绝少参与政治活动的亚裔也在那时候展开了自救行动,以州以城市为单位结社,抗议歧视,提供法律援助。但医生依旧是孤立无援的。
丹尼凝视着久世。他接下来要讲的话相当残忍,他痛恨自己的铁石心肠。但他必须继续。半途而废没有任何意义。他已经刺中了久世的旧伤疤,绝不能让它白白流血。丹尼必须把这件事坚持到底。
“爱达荷的亚裔人口很少,又是顽固的深红州。这个小镇附近,我想大概也没有什么能给予帮助的组织。甚至你那时刚刚来到这里,忙于照顾已经入院的爷爷……”丹尼抿了抿嘴唇,“你也许根本就没有当地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你在镇上受到了歧视——”
“猫的敌意并不是歧视。”丹尼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了,久世看着他,表情平和,仿佛他只是在用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来纠正丹尼一个微不足道的口误,“猫没有能力理解人类,不能共情、也没有同理心。不应该指望它们明白事理。它们会做错事是自然的。那并不是歧视和虐待。”
“可它们并不是猫……”丹尼低声道。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语气里的软弱与退让。丹尼注视着久世,提气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他们不是猫。他们是小镇居民。”
“小镇居民?”久世睁大眼睛,骇笑起来,“怎么可能?你说那些人是与爷爷相处几十年的当地人?不可能的,人类做不到那么恶毒,更不要说镇上的居民。爷爷生活的小镇,人们闲适友好,他们一起闲聊、打猎、滑雪。爷爷在街上写生的时候收到过鲜花、硬币和面包。那几幅小镇街景就收藏在地下室的内间。现在,你说那些猫是小镇居民?”
丹尼发觉自己的手指在不自觉地颤抖。久世的笑声里,那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太过浓郁,也感染到了他。丹尼握紧拳头,力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知道这种变化很不可思议,但那是因为那时太混乱了……在失去工作、失去希望之后,谁都可能变得恶毒。只要有几个人丧失判断力,受到排外的新闻和言论的引导——”
久世不笑了。他安静下来,看着丹尼,轻微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你没有去过镇上,你不明白……那些就是猫,长得像人而已。人类怎么可能那样做?在医院,有只猫往爷爷的餐盘里吐口水。它一边咳嗽一边往爷爷的饭菜吐口水!我去指责那只猫,可一群猫涌上来……”
久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它们威胁我!它们对我嘘叫,推搡!我去面包店购买食物,店员装作听不懂我的口音,不肯提供服务!我去医院附近租房子,中介拒绝租给我,说我是高风险人群,会引起社区恐慌……甚至我们的车前盖被淋上了小便!人可以那样的吗?随地便溺,当众械斗,把过错推在无辜的人身上来获取安全感?”
久世的指责使丹尼背脊一阵刺痛。他在报纸上见过那些报道,某几个州,某几个小镇,少数人的恶行与多数人的沉默。那时丹尼没什么感触,只是妒忌那些人不用为了生存奔走,有空闲与心力走上街头采取行动。他那时甚至希望他们再闹大一点,闹出全面复工令,他好重新找个正经工作喂饱自己而不必卖屁股。
但经济的萧条并不为暴行而终结。丹尼过了一两年才意识到绝大部分人不会在那些骚乱中受益。又过了一两年他遇到久世,真切见识到事情甚至不止于此。除开不受益的大多数,还有久世这样的受害者。
“那不是人,怎么可能是呢?”久世的声音重新低沉下去,他喃喃道,“人类是像爷爷那样的,像研究室的前辈那样,像油画里的小镇那样……镇上那些,是一群猫而已。”
……一群猫而已。
这就是久世认知失调的来源。哪怕丹尼早有预料,真正听到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久世对世界与人类的理解温柔而脆弱,碰上特殊时期的坚硬现实立即撞得粉碎。丹尼想不到该从哪里反驳而不再次伤害他。
他试图劝说久世:“那些人……他们害怕,他们无知,他们被舆论误导,这是他们的错。但他们同样是人类。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可他们没有负责。谁都没有负责,因为猫是没法负责的。”久世说,他的声音颤抖,由轻到重,“猫无法对人负责,也不能对自己负责。它们害怕,但什么都不懂,只能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不能怪罪它们。因为它们是猫。它们必须是猫,只能是猫……”
明明每个句子都是斩钉截铁的断言,但久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虚弱与无助。曾经丹尼畏惧这个东方人,畏惧他极具威胁的体型与永远理智淡然的脾气,畏惧他陌生的语言与知识,畏惧关于他的一切未解之谜。但现在,这个淡然神秘的东方人在丹尼面前完全地崩溃了。
而丹尼真正感到恐惧。
他跌跌撞撞地越过茶几,扑过去握住久世的手。玻璃杯翻倒在地,放凉的茶水打湿了地毯,冷意像蛇在整个房间蔓延。丹尼用力抱紧久世,能感觉到对方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他将额头抵在久世额头上,不断地重复着苍白的安慰,试图用话语传递一点微小的力量,但久世的视线直接穿透丹尼,投向他身后未知的虚空。
他的手冷得像冰。
第22章
丹尼心不在焉地查看着上传进度条。这份防盗录像提供的视频资料足够大,卫星网络缓慢的速度得花上两三天才能完成上传,但丹尼没那么着急。事实上,他着急的是另一件事。
医生又把自己关起来了。
上一次他这么干,还是在丹尼强吻他的时候。那次医生花了一整天消化情绪。丹尼确信这次医生受到的震撼比上次更大,他无法预估医生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种情绪。现在,他甚至没那么在乎医生究竟承不承认猫和人的定义了。他只是担心医生的精神状态。最次最次,他不能让医生把自己饿出个好歹来。
丹尼已经上楼查看了几次。他尽自己所能蹑手蹑脚,扮演一只去留无影的猫,还竖起耳朵贴在医生的卧室门上,像个尾随犯似的。前两次,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丹尼的恐慌逐次积累,好在第三次偷听到的窸窣更衣声消解了他的负面猜想。第四次时,又没有了动静。丹尼在门口听了很久,才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由此推断,医生还好,他大概只是暂时不想见丹尼而已。
丹尼可以接受。
老实说,丹尼不太能理解医生的痛苦。医生有合法身份,受过高等教育,有医生这种高端职业的博士学位,甚至他还拥有一栋完全属于他的房子。哪怕被排挤被欺凌,他仍然可以在这栋乡间小屋衣食无忧。医生到底有什么可抱怨的?
不仅如此,不算前任主顾的话,丹尼甚至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的人生前十四年都有姨妈照料,那时他认真上过学。后来姨妈去世,丹尼靠打短工为生时,姨妈的朋友们也都陆陆续续接济过他。
三年半以前,丹尼打工的餐馆因停工令而倒闭,他衣食无着,这才真正入行。那年他都18岁了,比大多数同行入行更晚。要放在内华达州莱昂那附近,这个年龄的男妓甚至是完全合法的。他因此并不觉得自己过得可悲。
相较而言,医生就像一朵玻璃罩里的花。丹尼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受到挫折后会扭曲认知。他也失去了姨妈(虽然她脾气坏得可怕,丹尼照样爱她),也受到了职业歧视和性向歧视(倒不是说丹尼在乎过),他照样活得挺好的。他开始独自生活而那会儿甚至只有15岁,而医生早就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医生比丹尼更为软弱无助。
但那也是医生的一部分。痛苦的与执着的,软弱的与坚强的,局限的与渊博的,谨慎的与疯狂的……全都是医生的一部分,是丹尼认识医生时就存在他体内的。丹尼无法改变,于是他选择接受。他接受医生的脆弱,接受医生坏掉的事实,并基于此寻找解决方案。
丹尼找到了大门正上方的那对布谷鸟。向内的那只就是罪魁祸首。它的眼睛是玻璃做的,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很合理也很容易想到的防盗摄像和宠物监控镜头安排。丹尼奇怪他之前怎么没注意过,明明防偷拍也是他们这行的职业技巧之一。或许是最初他需要担心的太多,没有精力顾及这个;或许是后来他过得太安逸随性,轻易就放弃了担心。
沿着布谷鸟的眼睛方向,丹尼找到了镜头的视野中心:正是起居室的长沙发。他于是在沙发背上贴了张字条:
“你可以下楼。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会待在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