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六十九(1 / 2)
从郡东到郡南的路不近,在山中走了几个时辰,均是不变的沉默。出了山路后不远处便是沛县,云微缓下了速度,拐往马厩的方向,终在门前停了下来。
张良止住了马的脚步,翻身落地。云微的手中仍握着缰绳,低着头盯着马背而不看他。一路的无言仍然延续着,西斜的日照下四周无人。半晌,云微冷不丁地开口,未经修饰的声音沙哑却尖锐:“你现在能把我的穴道解开了吗?”
张良的身形随之僵硬。
手中是使不上力的酸麻,云微紧握着缰绳,手却因脱力而发颤,根本抓不稳:“虽然我本也就没什么内力,但也不至于伤愈之后待了一个多月还提不动区区水壶;少羽同我对练时只尽五分力,我却连他一招也接不下来。我未曾听闻这营中有何人懂得点穴,”说到此深吸一口气,“也没有何人不欲取我性命,却要教我不能用武。”
一旁的马打了个鸣,张良僵立着,一言不发。
“按理说我之前的底子已近是全废,而今左手这样伤法,且不说能不能保命,活得下来,用起武来也伤不了人。”云微不看他,握紧了手继续着,“可你若要把我送到项营去,就必须要将我的经脉封起来,对不对?”
张良不答。
“你代主公去寻项梁将军借兵攻丰,虽说你曾与少羽他们是熟识,然而分别已有一段日子,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比在桑海合纵抗秦之时了。我随沛公做事,虽只是个打杂的但也算得上有些用处,然后刚好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冷笑一声,她将声线压得低沉,可还是有抑制不住的不稳从字句的间隙中漏出来,“送过去为质,不是正好?”
沉默僵持着,令人喘不过气。
“即便我只是个废人了,该封住的经脉还是要封的,不然范前辈早得忌惮着我只是装成伤重昏睡的样子,而后在项营里头干一些对他们不利的勾当。”粗粝的笑声冷得阴森,云微毫不停顿,一句句如连珠炮般扔出,似是要狠狠砸在张良身上,“若是没有个抵押,五千兵马就这样借出去,难不成还要仰仗沛公的一句空头的承诺。有了这一出,范前辈自然也就安心了,沛公放着个重伤未愈的人在他们那,说什么也不会胡作非为。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她的嘴角一咧,笑意中全是自嘲,“我并不是什么关乎紧要的角色,即便我重伤已愈,也是个无用之人,被送去为质——”
“——完全只是因为你顺手罢了。”
“完全只是因为,即便出了什么差池,也毫不可惜罢了。”
说到此,她终于抬起头,迎着刺目的夕阳望向张良的方向,瞪大的双眼中却没有泪水。
“我猜的可对?”
阳光如锋利的刀子剜向她的眼睛。
张良的面容不动分毫。他回视着她,双瞳黑得如无底深潭。
“项营上下都在议论着,说张良先生一心相韩,只求收复失地不愧先辈。项氏一族原本便在四处寻访楚国之后,如今也一定会帮着张良先生。”云微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项梁将军在薛郡东,沛公在薛郡西,如今沛公借了项梁将军五千兵马,自然追随他而为其从属。项营那头之前不止一回派使者来,如今以借兵之机终于使两方共结为盟。这个卖给项梁的人情,可当真不小,是不是?”
张良的表情仍未有变。
“而沛公凭着五千兵马,终是将雍齿将军击退,丰地亦夺了回来。若是无你相助,想必这些都不能做到。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质,卖了项梁将军人情,卖了沛公人情。”长久地盯着太阳她已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头中的晕眩与头痛却清晰得真实,云微顿住了,而后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深深吸了口气:
“
张良,我在你眼中,便是一个用来卖人情的工具,是这样吗?”
死寂。
静得连麻雀的叫声都全无影踪。
“是这样吗?”云微重复了一遍,渐渐地似乎是笑了,笑容却比哭还惨,“是这样吗?我原以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已经不会有人再对我有所期望了,没想到还能……”她的气息有些不稳,好似想笑又笑不出,又像癫狂前濒临崩溃的忍耐,“还能被你找出些用处来。张良,你果真厉害。”
面前的身影如同石像一般静止着,眼中的湿意即将夺眶而出,云微低下头瞪着眼把它们全部收回眼底,转身过去牵一旁的马。
那身影似乎动了动。
云微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背对着张良,她眼前只有马背上灰黑的鬃毛:“不对,我的这条命,全赖你才捡了回来,那我是不是也欠着你好大的一个人情?”
那身影的动作停止了。
“你想我怎样还?”声音中的沙哑已经掩盖不住,云微失焦地盯着前方,一字一顿道,“要怎样还?”
良久的沉默,身后的人从方才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说话。
“啊,”似是恍然,云微仰起了头,握住缰绳的手五指扎入掌心,“我忘了,我一个废人,怎么还得起。你自然,是不屑于要的罢。”
她拖着两匹马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马厩,门在她身后砰的关上。最后一丝太阳的余晖沉入地下,一瞬间夜色席卷了整个天穹。
张良仍站在原地。直到寒意将他冻透,才终于缓缓启唇:
“不必。”
不必还了,也不必再为他做什么了。
心脏如被利刃贯穿了千百次。
接下来的几天云微便再也没有见过张良。本来她随萧何做事,也是正常。只不过杂役们的聒噪似是少了,安静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