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2 / 2)
逃难的路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悲剧,人们早已麻木,拖着疲惫的身躯绕过那对母子继续向前。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关心别人,明天对于所有流离失所的人来说都是未知数。
郑序猛地收力拉住马缰,两匹黑鬃战马一声长嘶猝然停下。姜虞措手不及连忙拉缰绳,停在几步外回头皱眉盯着郑序。整个队伍被迫停止。
不过挨一天的饿,算得了什么?那几个客人和阿喆的配额不要动,把剩下的分一些出去,郑序吩咐,不等姜虞抗议先给了个警告的眼神,听话。
队伍停下之前,郑喆已经撩开车帘向外探看了许久。
姜虞和郑序在前面短暂交流,郑喆眉间蹙起一点轻微皱痕,坐回车厢。
公子,外面发生了什么?远山担忧道。那个女人的哭号清晰地传入车队里每一个人耳中。
郑喆沉吟片刻,问:咱们还剩多少干粮?
每人每日的干粮都是延林卫按配额在寄宿的驿站领取的,大部分是粱糗、脓脯,专门炒制晒干常备给过往旅客。根据驿站的规格,有时候也会有稻醴、果糕一类。比如燕都的甲庐驿,经费充足、财大气粗,只糕点就够吃一路了,根据远山汇报的数目看来,干涩无味的锅巴粱糗郑喆几乎没动过。
可见郑序着实低估了他这个从小细糠精食的弟弟娇气的程度。
你下去看看大公子需要多少,都拿给他。
要不说郑喆真真心思剔透,闻弦歌而知雅意。也或许这俩兄弟毕竟同根同源,面对人间惨剧,都有一样的怜悯与善意。
富丽浩大的仪仗队堂而皇之地停在官道上,过往的流民仿佛意识到了即将发生的事,陆陆续续有人停下脚步围拢过来。寻求帮助是人的本能,虽然常常会被冷漠击溃,一旦有人展示出好意,被扑灭过无数次的灰烬就又开始燃烧。
和最终做决定的上位者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姜虞最后一次警告郑序:流民如此之多可见北境官仓告急,咱们在下一个驿站不一定能拿到足够的补给,到时候自顾不暇你可别后悔。
郑序不为所动:就算今明两天得挨饿,后日抵达王都,以郑侯之尊朝觐,用度等同天子伯舅,有天子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
姜虞鼻腔里憋出一声哼哼,不再多说,翻身下马招呼上几个亲兵一道去开队伍末尾的一节车厢。
郑喆撩开车帘注视着亲兵从车厢里搬出几摞食盒,后面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并肩停下,探出半个头的生不易和郑喆打了个照面。
老先生素来神朗气清,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叫人一眼能瞧出矍铄的精神气,然而此时不知为何有点眼皮肿胀。发生了何事?怎么突然停下了?
郑喆还未开口,对面车厢里已经有人回答了生不易的问题还能怎么了。有人脑子灵活,借机树立爱民如子的良好形象,一边涵养声望一边拉拢属下呗。熟悉而讥讽的语气。郑喆叹了口气,看来那家伙又精力过盛了。
先生请放心,我兄长行事自有分寸,断不会挪用两位的饮食配额。郑喆特意说明。
那家伙又抢人话头:哟郑二,你和你哥还能心意相通啊,这么信任他?
这人还是蔫头耷脑的状态比较和谐。郑喆额角乱跳:我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生不易已经从窗口退开,被夹在中间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但姬疏似乎没有露脸交谈的意思,只能透过车帘的缝隙瞥见一截玄黑衣袖。
你俩为了同一个位置明争暗斗,相互见不得对方的好,这事儿全郑都百姓都知道啦。
我何曾与兄长有过什么争夺?风言风语不可全信,殿下慎言。
那为什么你门客三千从者如云,兵权便被赐与郑序?
从文从武,责任不同。
你三天两头病得不能上朝,郑序就有机会笼络公卿,上至天子二守下至卿事诸寮都是他的势力。
政见有异各行其道,无可厚非......
你在民间声望日隆便被郑君放逐朝堂,郑序终于上位取你代之。
君父有命何敢不从!
你......车窗的木沿被指甲刮蹭出尖利的痕迹,指节青白。郑喆打断了他的话。
殿下还想说什么?我从小养在君后膝下,他却由太师亲自教导;我的伴读是奶娘的儿子,他的伴读却出身大司马家,如今已手握延林卫;我是国君推出来对付顽固贵族的挡箭牌,替他上书所有不方便出面的事,我挨下所有人的怨恨,最终也不过是在朝堂上靠一张嘴搬弄是非,郑序才是最终干实事的人,对世家而言他不过是我和国君博弈结果的执行者,什么意见也不用说什么敌意也不用抗就赢得了声望。我这样一副残破身躯,请了多少名医都说熬不过二十有五,哪怕这样国君也要忌惮我非驱我离开不可。坊间也流传过这些宫廷秘闻吗?郑序才是君父真正选中、悉心培养长大的继任者。还有什么可争的,我心里会没有自知之明?这样说殿下你清楚了吗?!
郑喆有点失控,胸膛剧烈起伏,手肘支着窗沿咳嗽,面上浮起薄红血丝。
对面车帘被撩开。郑喆五指虚握抵住唇角,从下往上的角度仰头看去,眼梢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眼神很冷。
玄黑光滑的衣料滑落窗沿,一只手伸出袖子,苍白修长的食指竖在鼻尖下,姬疏与郑喆对视着,眼底有些许笑意:嘘......谈论秘闻时要放低音量。小心给别人听了去。
一点了然的意味,像洞悉了某个真相。
郑喆微微一愣。
远山回到车上,若黛正用拇指推碾郑喆胸口的膻中穴和锁骨下周云门穴。
远山吓了一跳:公子的病又发作了吗?明明这两天都好很多了。
无事,郑喆摆摆手,问,姜将军怎么说?
远山去时,姜虞的亲兵们已经在分发干粮,过路流民自觉聚拢,在士兵监督下有秩序地领取。说到底救不了所有人,只能发一个是一个。
将军说,大公子不让动您的配额,他不敢擅作主张。
自己的东西,要挪用还得经过别人同意。郑喆无声地笑了。兄长一番好意,给姓姜那小子转述成了挑拨离间。这一笑又牵动了胸口某处,咳嗽起来。
远山急道:公子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请客卿先生和大师过来看看?
郑喆竖起手掌示意若黛退开,冷冷道:用不着,少见他几眼我还能好好的。
远山不知所措,困惑似地看向若黛,然而若黛是个安静没存在感的好姑娘,不像赵四有一张大嘴巴,她甚至没接收到远山的目光。若黛跪坐在郑喆身边,提着小壶倒汤给他润嗓。
郑喆接过杯子,心中暗自可惜。远山虽跟了他多年,到底为人实诚,不如赵四灵光。于是有意逗逗远山:你觉得,这一行人中还有谁能令我如此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