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陆宁一句句地应着,并不明白这几句话对于三老太太来说的分量。李旗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就选择了隐居,不为别的,只因为先生的突然离世。这么多年她已经忘了医生当时在说什么,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个缺口,只有一块白布,很长很长的白布,长得扯不尽,看不到他的样子。她很长时间想不通,为什么早上还在说笑的人中午就会被白布盖上了,明明他的那杯没喝完的茶还在桌上放着就再不能回来了。
直到过了一段时日,她翻账本时没有人在旁边读书时,她睡在床上能闻到他的气味,而伸手却捞不到任何人时,她才能模糊地感受到,他已经不在了这个信息,思念和回忆决堤般涌来,她没有办法再躺在那张有他的气味的床上,甚至没办法待在他们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里。
失去有多么痛,她比谁都有发言权。
对陆宁来说,李宅的老人们只是记忆中的长辈,而对老人们来说,陆宁是时间派来提醒他们已经老了的闹钟,是胭脂水粉和茶香宁静无法掩饰的流逝的时光。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而年轻,仅仅是年轻,就意味着拥有,拥有健康的身体,充沛的活力,美丽青春的容颜,拥有不畏惧艰难的勇气,拥有一切时间还没有夺走的,包括枕边人的呢喃,包括只有一次的生命。
第7章
上海运输港口运的东西分三种,客、白货、黑货,各有各的码头。客运码头离得远一些,白货和黑货的在一起。白货是“百货”的谐音,因为一些不能光明正大流通的货物被叫“黑货”,不属于这类的所有东西都统称“白货”。所谓不能见光的黑货,就是指军火、大烟等一般商人人接触不到,只有黑道才能运的特殊货物。
黑货和白货不仅仅是运输物品类型有所不同,运输时间上也有严格界定。白货不受时间影响,但黑货只有每天夜里的0点到早上6点可以运输。黑货码头白天都锁着,有专门舶管员看管。白天要向海关总署报备当晚黑货的品类和数目,晚上拿签过字的单子找舶管员打开码头迎货。就是每天这六个小时的时间也不是谁都可以运,而是按照黑道的地位,李家十天,冯家十一天,黎曙八天的顺序分配的。
黑货毕竟不是被上面承认的普通货物。单说军火,运输审批光流程都要走好几天,加上监管严,风险极大,关税高得吓人,一般商人都承担不起。就算是敢为钱铤而走险,有意和洋人合作也要看社会地位够不够格,能不能和海务司署说上话,每个条件都严苛得令人望而却步。而黎曙从李家离开还能够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在任何人看来都几乎是天方夜谭。但非要说和李家一点关系没有也说不过去,毕竟李家前继承人这个身份在什么场合都招摇得令人无法忽视。
再说李家和冯家,单说他们本身做的木材和布匹生意是不小,但也不算大得能只手遮天,能让他们做到财权大到能左右政治的地步的,是依靠几十年进出口贸易垄断的海运,清朝末期他们最早开始做大烟生意。后来国内动乱,外国的军火商为了消除抵抗情绪选择和本土商人合作,明面还是做发家生意,但暗里通过他们打开了市场,李冯两家也逐渐成了江浙沪一带赫赫有名,横跨黑帮和商会的两大家族。
丰源赌场的办公室里,黎曙正在翻看赌场当月的流水账,外面隆隆的雷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秘书敲敲门走了进来,递给她一个信封。
“上面的电报。”
“电报?”黎曙有些疑惑,平日里她和军火商的联系只有每个月的订单和收到的货船信息明细,没有要紧事一般不会发电报。
黎曙拆开电报,读着读着眉头慢慢皱紧,思索再三,给“夜上海”的经理室打了一个电话,没一会儿,一个一字胡、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敲敲门,走进了黎曙的办公室。
秦师爷秦济是黎曙在广西贩茶时候认识的,当时还只是一个财主家的管家先生,见黎曙年纪轻轻却沉稳干练,非常赏识她,便辞去了管家职务跟着她一起做事。黎曙先开始还心存疑虑,但时间久了也了解了秦师爷怀才不遇的心情,很欣赏他会说话会办事的能力,有秦师爷的帮助,黎曙比预期多办成了许多事。回到上海以后,黎曙把茶庄的事务几乎全权交给了他,茶庄卖掉后便让他去管理“夜上海”。秦师爷年纪大黎曙近二十岁,为人谨慎老道,黎曙有拿不定的主意时常会同他商议。
“黎夫人,什么事这么急?”
“你看看这个,”黎曙把电报递给秦师爷,“上面说这批军火要至少要耽误一天到。”
秦师爷抬起眼镜,仔细看了看电报的内容,说道:“耽误了一天,那不是会和李家的撞上?”
黎曙神色凝重,微微点头,说道:“这批军火是要送前线的,贻误了战机,恐怕以后的生意都不好做了。”
秦师爷一边思索着一边把电报叠好,说道:“今天已经初九了,还剩下三天。现在天已经黑了,您不妨明天去一趟海务司署,找一趟邱丰绍,让他帮帮忙?”
邱丰绍是海务总司的副署长,主管海关货物稽查,码头能通行的每一趟黑货都必须有他的签字,货船调度都要听他的,是海关总署中官位最高的华人官员。
“我现在担心的是李家不答应……”黎曙思索着,胳膊肘抵在桌沿,手指扣在一起,“邱丰绍只能同意晚批一天货,但李家能不能把货推一天卸,我心里真是没底。”
“我现在就去李家,找一趟李恭。”
秦师爷驱车来到了李宅,在李恭的书房里等他。
“久等了,秦师爷!”李恭拄着拐杖走进了书房,笑着说道。
“不急不急!”秦师爷笑得像尊佛一样来虚扶李恭,待李恭坐定,坐到了李恭的对面。
“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不瞒您说,确实有事,”秦师爷脸边有一个酒窝,和李恭说话当中就没下去过,“恭先生是个不喜欢绕弯子的人,我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这个月啊,雨水重,海上不太平的,船出海都要看天气,雨这么多风还这么大,船经常要耽误。”
李恭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点点头,好像已经猜到了秦师爷想要说什么。
“黎夫人今天收到一封电报,这个月的这批货可能要耽误一天。本来耽误这一天也没什么,只是卸货慢一些晚几天,但是不巧得很,最后几天船上装的都是大武器!您是知道的,大武器是不能在码头久留的,搞不好要出大事的!所以想请您,帮我们让一天出来,也好规避一下风险……”
李恭微笑着听秦师爷说完,手在拐杖上点了点,半晌没有说话。秦师爷也不催,耐着性子等着。
“你是代表黎曙来的,她有事要求我,为什么不自己来?”
“黎夫人有事走不开,我代劳。”
李恭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说道:“那您帮我给她带个话,她的事,要亲自来。”
秦师爷笑笑也站起来,稍稍探着身说道:“听恭先生意思是,没得商量?”
李恭微微点了一下头。
秦师爷依旧笑着,说道:“好,一定帮您带到!”
第8章
黎曙攥着怒火的拳头压在桌面上,抑制着锤下去的冲动。
“您打算怎么办?”
黎曙把火强压下去,保持声音的平稳,说道:“我明天先去海务司署,邱丰绍的面子,他总不能不给吧!你怎么想?”
“黎夫人,您有没有想到,后天就是李碌结婚的日子了,李恭这个时候非要您亲自去,有没有可能和这个有关?”
听了秦师爷的话,黎曙似乎想起了李恭去“夜上海”时候说的话。
他说,天气不好,又要下雨,还说她一定会去,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黎曙几乎觉得自己在钻牛角尖了。
第二天一早,黎曙便来到了海务司署找邱丰绍。
“进!”小秘书走进来,向他说明来人。
黎曙听到“请进”声音,便走了进去,邱丰绍起身来迎。
“黎老板,有失远迎,来来来,坐!”邱丰绍十分客气地请黎曙坐下,自己坐下时,背习惯性地挺得铁板一样直,“熙太太近来身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