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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银子。铺子没人顶事儿,九九爷腿没劲不能跑,影儿懒不肯跑,灯儿笨嘛也跑不来。铺子打早到晚一天顶多卖十张纸,十天卖不出一块墨,跟要饭的差不多了。咱哥们儿干的时候嘛气势我二婶上月晚上烧香,不知打香头看出嘛来,一头栽倒中了风,这几天嘴才正过来,可下不了床铺,说话含含糊糊赛含块热豆腐。眼瞅这一家子赛后花园,一点点荒了我总觉得都是我闹的,好好的,找嘛金匣子拆房砍树,地皮也掀了,祖宗的元气叫我搅乎散啦,不瞒你说,我有点心亏打这月,我不在铺子里关钱。今早二婶说,后天就是九月十七敬财神,家里要好好吃顿羊肉面。二婶说弄条大活鲤鱼来,最好是挂红绳的。我洗了澡就到鱼市找找去”
八哥说:
“鱼市上挂红绳的都是假的。这种活鲤鱼得头年祭过神,在脊背上挂根红绳,送到河里放生。第二年再打上来才行听说。敬过三次神的活鲤鱼,才能跳龙门。”
“哟,这到哪儿去找”惹惹说。
八哥一跳牙笑了,脸黑牙白,说道:“你找我呀鱼阎王老麦嘛鱼弄不着,他和咱论哥们儿”这一笑,没一点皱巴劲儿了。
惹惹心里好快活,可还有点歉意,有点窘劲。
澡堂伙计一推门,一怔,这两爷们儿好怪,脸对脸坐着,为嘛一个穿衣戴帽,一个赤条条光溜溜一丝不挂身上水珠儿早晾干,红色儿褪去,白白一个大胖家伙。
无水无鱼,有水有鱼,死水鱼死,活水鱼活;天津卫五河交汇,七十二沽布阵,外加上无数湖泊池塘沟渠坑洼河湾港汊。地不连水连,马不活鱼活。天津人嘛鱼没见过没逮过没吃过汪西颢写过四句诗:
天津古泽国,
水族纷驸罗,
巨细鱼卅种,
下逮蛏蛤螺。
这诗太文,念读听都费劲,这一改就明白了。
天津水做的,
是鱼就能活,
闭眼坐河边,
一抓鱼一个。
八哥带着惹惹,手提个盛鱼使的空水桶,在海光寺西边一大片河汊子里,走了多半天,各踩两脚泥,愈踩愈重,脸上叫花蚊子咬得满是疙瘩,惹惹两眉毛中间鼓起个程亮的肿瘤,来个二龙戏珠,也没找到鱼阎王老麦。八哥叹口气才要说:“家走吧”忽见远处滩头一钓翁,使竿钩住一家伙,瞧着够沉,竿子打成对头弯,好赛后羿射日那弓。八哥叫道:
“就是他,没错鱼阎王”
两人赶忙一前一后一快一慢,绕过河湾,跑到老麦跟前。竿还绷着,线赛紧弦嗡嗡响,可是水下边纹丝不动。老麦不慌不忙稳稳攥着竿把儿。奇了,是鱼为嘛不动,赛钩上一块石头。
惹惹钓过鱼,笑道:
“别是钩在草上了吧1”
老麦赛没听见。打怀里掏出个铜环,从竿子底把套进去,下指捏住银环“当儿”一弹,铜环顺着竿儿飞起,再套着线地滑下去,哧溜入水,约莫钢环刚刚沉到河底功夫,竿提线起,下头钩住的东西浮上来,就势一拉,出水竟然一个锅盖赛的大王八。惹惹眼睛清楚,心里糊涂。这叫嘛钓法儿
八哥说:“老麦,这大王八快成精了,你怎么顺线扔下个铜环,它就上来呢”这话也是惹惹要说的话。
老麦边摘王八拴王八,边说:“铁嘴八哥,你光动嘴皮子,今儿我传你一招。王八个大,一下上不来,再说这东西样子傻,心贼,一钩它嘴,它前爪子就抓住底草,硬拉,竿非断不可。这银环捆着线儿下去,正朝它脑袋去,它扬起爪子一挡,就撒开草。上边一提竿,下边水一托,不就上来你要拿它当石头当草根,可就叫它跑啦,哈哈哈哈。”这话也是说给刚头多嘴多舌的惹惹听的。
八哥说:“哥们儿服了”他和老麦果然熟。天津卫能人,真都跟八哥论哥们儿。认识能人,也算能人。八哥把惹惹一介绍,说了来意,老麦挺痛快,说:
“这不难。”
惹惹信他是能人,却不信他能钓着挂红绳的鲤鱼。河这么大,哪能要嘛钓嘛。再瞅老麦,人不奇,貌乎常,干巴黑瘦小老头,脸叫风吹得赛地皮,皱纹一条一条老深老深;破竹笠,赛破筛子,一圈帽沿破破烂烂;手里的竿子不过一根晾衣服的竹竿,上过插一节竹扫帚苗子,尖上挂根丝线。钩上没倒刺。家伙愈差,能耐愈大。再瞧老麦,上头穿件破布坎肩,晒得没色儿,下头换着裤腿,腿肚子赛铁球,斜挎个皮口袋,里边稀里哗啦地响,全是鱼。惹惹小时好钓鱼,这种老爷子见多了,可他一说一笑一张嘴,嘴里牙上鲜红鲜红一丝一块,赛流血,他是不是嘴烂了
老麦抬头看天低头看水转头四下看地势,这一看,挺神气,好赛大将观敌阵,找一条破阵之法。老麦手一指东边说道:
“八哥,给我提着王八,咱到那边去。”
惹惹说:“我来。”抢上去一提王八,比料想得沉,赛提块石头。
东边水浅,靠岸一片苇秆草秆。日头在西,正晒这边。老麦捏着鱼钩在嘴里一抹,鱼钩变红。细看钩上锁了一条鱼虫。原来嘴里红丝丝含得都是鱼虫子。
八哥对惹惹说:
“这是咱鱼阎王的绝招。虫子含在嘴里,裹着唾沫有鲜味,把鱼。这一抹,正好把虫子穿在钩上。”
惹惹头次看人这么钓鱼,正好奇当口,竿一弯,水就响,真的拉住一条鲤鱼。夕阳一照,水翻金花。扯到近处一看,可惜脊梁背上没有红绳。惹惹才要说几句讨老麦高兴的话,怕他不肯帮忙。只听老麦对这钩住的那鱼说:“没你的事干嘛来回去叫你爹来。”说罢竿尖一低一送,松了线,放跑了鱼。
八哥说:
“它能听你的”
刚说出口,等在鱼阎王手里一抖,刹时弯成大弓。这鱼一惊一蹿出了水面,惹惹恍惚当是蹦出一个娃娃,金银白亮,后背飘着红带,定神才知,这正是他要的挂红绳大活鲤鱼惹惹叫起来:“妈呀好大就是它快、快、要跑”急得乐得连蹦带蹿。鱼在水里蹿,他在岸上蹿。老麦都稳稳握着竿子,拿竿使线领鱼遛鱼诱鱼戏鱼累鱼玩鱼,眯缝笑眼,那神气好赛山间老者瞧着闲云野鹤。惹惹只顾发急,忘了脚底下湿泥,鞋底一哧溜,来个老头钻被窝,坐在泥地上,摔一屁股两手黄泥。
老麦哈哈哈大笑,说:
“大少爷碰事还真玩命”
八哥手拉手拉起惹惹,大鱼已然上岸。足有七八斤沉,红鳍红尾金鳞金身,脑袋赛猫脑袋大,须子赛豆芽粗,肚子上的鳞片好比指甲盖大小。再瞧脊梁上总共拴三条红绳,都扎成大蝴蝶扣地。金红相配,大福大贵。惹惹眼瞧这鱼还不信是真事,止不住说:
“这不是神了吗”
除非有人蹲在河里,把这大鱼拴在钩上;没人弄假,就是真能耐。就是世上人全不信,惹惹也信了。别人不信惹惹,惹惹也信老麦。
更神的是这鱼阎王全不当回事儿,好赛探囊取物,普普通通简简单单随随便使平平常常。他把大鱼放在木桶里,拔些草盖上,对惹惹说:“敬过神,别忘了放回河里,还指着他跳龙门呢”说着露出满嘴黄牙。天津卫碱大,人牙都是黄的。
惹惹说;
“老爷子,赶明儿我真要拜您为师。我就喜欢能人。”